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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广明|气韵至上,静净至美

时间:2025-07-24 09:52:00

气韵至上,静净至美

□ 张广明

科学和艺术是人类文明的双翼,共同构成了各类文化的基础内涵。作为一名艺术与科学的实践者,我始终在理性逻辑与感性表达之间寻求平衡。每当铺开宣纸,谢赫“六法”之首的“气韵生动”便如晨钟暮鼓般萦绕心头。这不仅是对生命律动的追求,更是东方美学对宇宙精神的深邃诠释。

势拔五岳梦青山 69cm×138cm


从“形似”到“神遇”的笔墨觉醒

谢赫在《古画品录》中强调:“虽画有六法,罕能尽该,而自古及今,各善一节……唯陆探微、卫协备该之矣。”他将“气韵”置于至高之位,因为它直指艺术的本体:以有限的笔墨承载无限的生机。在我的画作《溪乡景居》中,云烟缭绕的村落正是通过虚实相生的留白与笔断意连的墨线,使静止的山水产生呼吸般的韵律。

画的好坏,根本不在于技巧的精粗,而在于能否让画面“透气”,让观者在笔墨之外感受到一种生命力和一股流动的内在精神气质。谢赫所言“气韵生动”,这“生动”并非热闹,而是“真”——真山真水的真,真情真意的真。笔墨只是桥梁,将自然的气与自己的心渡至纸上,这样的画才拥有“魂”。

独钓寒江雪 55cm×65cm


五代荆浩在《笔法记》中提出“气者,心随笔运,取象不惑;韵者,隐迹立形,备遗不俗”,这一论述深刻影响了我的创作观念。在《松瀑图》的创作过程中,我运用篆籀笔法勾勒树石,通过笔力的顿挫疾徐,模拟瀑水奔涌的节奏,使“气”得以贯注于形态之中;同时,以淡墨层层晕染雾霭,使山体在朦胧中透出清冷之“韵”。这种创作实践,印证了郭若虚在《图画见闻志》中的洞见:“凡画,气韵本乎游心。”气韵的生成,源于在“师古”中寻根,在“师自然”中生长,在“本心”中沉淀,其本质是心灵与自然的共鸣。

山水画的真谛不在“画山水”,而在借笔墨追摹天地间流转的气韵,在素纸淡墨中沉淀出“静”与“净”的本真之美。

“静”“净”之美的理论溯源与实践探索

“静”与“净”二字,是我艺术精神的内核。“净”代表笔墨的本真,“静”则是意境的归宿,二者相生相成,达到笔墨与心境的和谐统一。

清代恽南田曾言:“画以静气为贵。人知矜躁为杂,而不知散漫亦杂……静则不杂,不杂则清。”此语揭示了传统文人画对心境澄明的极致追求。“净”体现在用笔、用墨、用色上,并非墨色越丰富越好,净则清。倪瓒的墨色虽淡,却“纯”,没有多余的晕染,没有杂乱的笔触。恽南田说“洗尽尘渣,独存孤迥”,这“孤迥”即“净”。真正的“美”,不在浓艳,而在“净”;不在喧哗,而在“静”。在我的青绿山水系列《春山景色新》中,石绿的薄敷与赭石的浅绛形成冷暖调和,摒弃浓艳跳脱之色,以“净”色营造“静”境;构图取法倪瓒“一河两岸”式的疏朗格局,摒弃繁复堆砌,使观者如置身空山新雨后的清明世界。我的画作《瀑布半天上》,屋舍用极简的线条勾勒,不加阴影,却让人觉得那白墙是“亮”的,仿佛被江南的阳光晒透了。

江渚逸韵 69cm×69cm


宋代韩拙说“墨有五色,而其用在纯”,墨色的“净”并非单调,而是让每种墨色都“到位”,该淡的不浓,该虚的不实,就像江南的水,清可见底,却藏着深浅。现在我画山石,少用皴擦,多用“染”。用羊毫笔蘸淡墨,顺着山石的肌理慢慢染,让墨色自然渗透,像雨水慢慢浸过山岩。有时染三遍,纸面依然干净,却能看出山石的厚度。这让我想起潘天寿说的“力透纸背”,这“力”不是蛮力,是“匀”,让笔墨像水一样,顺着纸的纹理走,不抗拒,不勉强,自然就“净”了。

韩拙在《山水纯全集》里说“山贵静,水贵动,然静中藏动,动中含静,方为妙”。江南山水的静,是“活静”:水在流,但流得缓;云在动,但动得轻;鸟在飞,但飞得闲。我画《桃花源地》时,在山坳里水边屋后画了几株桃树,桃花用胭脂点染,却在山之间留了片空白。桃色明快,水面平静,倒影清澈,像雨水刚落过。观者看画时,目光会落到空白处,心里自然就静了,这就是恽南田说的“虚处生神”。

笔墨间的减法与留白,画山水就像沏碧螺春:第一遍洗茶,去浮尘;第二遍冲泡,出真味。“净”与“静”就是山水画的“洗茶”与“真味”。韩拙在《山水纯全集》中提出“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,泄阴阳造化之机”,强调画家应对自然本质进行提纯。我笔下的《夜半钟声到客船》,删减了现实中杂乱的芦苇丛,仅以数枝摇曳的芦花暗示风势,水面以极淡花青统染,形成月下“空水共氤氲”的纯净之境。这种“净”并非简单留白,而是以简驭繁的审美淬炼,如理学大家程颢所言“万物静观皆自得”,只有心灵涤除尘嚣,方能捕捉天地大美。

笔墨的“净”,要靠心境的“静”来养;画面的“静”,要靠笔墨的“净”来显。潘天寿说“画事须有静气”,这静气不是装出来的,是练出来的。静气必出于画家的真实精神状态,非强学而可得之。

山壑奇伟海云幽 138cm×69cm


气韵与静净的辩证共生

在当代语境中重新审视“气韵生动”,需打破一个常见误区:气韵并非仅限于动态的张扬,静态之中同样蕴含着磅礴的生机。郭若虚在《图画见闻志》中明确指出“气韵非师”,他认为气韵源于“人品既已高矣,气韵不得不高”。我的跨界经历恰好为此提供了佐证,科学研究培养的严谨思维,反哺了我对画面结构的精确掌控。例如在《梅梢喜语》中,梅枝的交错布局,每一处转折都经过几何推演,确保在“静”的框架内实现枝干腾挪的“气”势;而雀鸟啼鸣的瞬间动态,一笔挥就,在动静辩证中达成和谐之美。

潘天寿提出的“强其骨”理论,进一步深化了我对气韵的理解。他主张:“画事以笔取气,以墨取韵,以焦、积、破取厚重。”我的大幅山水作品《云海听泉》便是对此理念的实践:以篆书笔意强化山脊的骨线(气),运用积墨法表现丛林的苍润(韵),再通过赭石、花青、石绿等色彩的微妙渗透,营造出丰富的空间层次(静净)。这种创作方式印证了恽南田的论断:“气韵藏于笔墨,笔墨都成气韵。”

西湖胜境 138cm×69cm


学者型画家的创作心悟

格物致知与即兴抒怀的融合。自然科学的研究经历迫使我常以“格物”精神审视自然。通过力学结构解析,我深刻理解山石纹理的形成逻辑,然而绘画却需超越物理层面的真实。韩拙在论及画山时曾说:“每遇一图,必反复端详,犹如面对巨物。”在太行山写生期间,我白天细致测绘岩层走向,夜晚则摒弃数据束缚,仅凭笔墨捕捉山岳在暮色中隐现的混沌意境。这种“双重视角”让作品既符合物理规律(静谧),又蕴含神韵(气韵)。

青绿传统的当代表达。新金陵画派“笔随当代”的理念,促使我对青绿山水进行创新性探索。传统青绿山水往往偏重装饰性,而我则在矿物质颜料中巧妙融入淡墨,使得《云壑松风》中的青峰既承袭了唐画的瑰丽风采,又蕴含了宋画的含蓄意境。此外,我以“净”为创作准则:严格限制色相种类,仅以青、绿、赭三色为基调,通过浓度的微妙变化,营造出层次丰富的视觉效果。

诗书画印的整体气韵。受文人画“四全”传统的启发,我常在画中题自创诗句以抒胸怀,也是对画作思想的一种补充。如在《涛声齐鸣》中自题诗句:“山中何所有,岭上白云多;松涛和瀑音,自悦难寄君。”正如恽南田诗云:“笔墨本无情,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。”书法采用行楷飘逸之势,与山岩构图相呼应;白文印章“居正”压于画面右隅,既平衡了布局,又点明了主题。这种多维艺术语言的交织,使得气韵在视觉与精神层面得以贯通。

望江南 69cm×138cm


跨时空的美学对话

我的创作始终与古代画论保持着深层次的对话:谢赫的“气韵生动”在《松瀑图》中化为云气环绕山脊的流动轨迹;韩拙论水“活物也,形似不定,须向动静中求之”,启示我以留白与墨色浓淡来表现水态;恽南田的“静净”观贯穿于《寒江雪岭村居图》的墨韵处理,以极淡墨色堆积雪意,在“无画处皆成妙境”。

近代潘天寿“一味霸悍”的笔墨力度,亦被我转化为内敛的力量。《秋河溢长空》中山峰以焦墨斧劈皴塑形,但通过山顶氤氲的朝霞柔化刚猛,实现“骨气”与“静谧”的共生,这正是先贤王维所言:“肇自然之性,成造化之功。”

青蓝相继的美学薪火

“气韵至上,静净至美”,这不仅是对技法的追求,更是一种深刻的生活态度。当科技领域的精密思维与水墨的氤氲意象相碰撞,当里下河文化的冲淡平和融入新金陵画派的革新精神,我的艺术实践始终在探寻一个核心问题:如何在现代性激流中守护东方美学的精神内核?如今我已明白,先贤巨匠们的千年传承揭示了山水画的终极追求并非仅仅是“画好”,而是“画通”:通古,与传统保持对话;通今,讴歌时代精神;通自然,颂扬天地大美;通自我,成为心灵修行的载体。

“气韵至上”旨在赋予艺术以生命与灵魂,使其能与天地对话;“静净至美”则是构建艺术的精神骨骼,使其能涵养浩然正气。二者辩证统一,共同构成了东方美学在现代语境下的创造性转化范式。如今我所描绘的青山白云,既是对郭熙“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”山水观的回应,也是对恽南田“摄情”说的践行,让澄怀观道的静净心灵,与天地生生不息的气韵产生共鸣。

正如2023年个展“明泉广韵”所昭示的那样:画为心印,追求的是笔墨之外的修行。从古法中探寻“变”的理,从自然中汲取“新”的源,从当下中寻找“我”的味。当清泉涤净笔锋,流韵自会穿越时空,在墨海中立定精神。流韵不仅是对传统的致敬,更是对未来的期许。新时代赋予了现代艺术家新的使命:在科技时代守护东方美学精神,在创新中延续优秀中华文脉。

(作者为二级教授、博导,中美协会员,江苏省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)